在过去,他不觉得他多有钱,现在他忽然感到他是非常有钱的人。他知道六百元对他毫无价值,但是对一个穷小孩子而言,这就是一个月的午餐费用。七百五十元也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,但是对一个非洲家庭而言,这是可以使他们免于饥饿的钱。
我告诉了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,我在教一些顽皮的男孩子弹钢琴。此言一出,举座哗然,大家一致认为我吹牛吹得太不像话了……
我现在已经是七十岁老翁了,人老了,免不了会想当年。最使我们老头子怀念的是我们大学才毕业的时候。当时我们个个进入了相当不错的公司工作,或者到大学教书,不论做什么工作,可以说人人都意气奋发,对于未来充满了憧憬。每次同学会,我们免不了稍微吹一下自己在做什么,而且也颇以自己所做的工作为傲,因为我们认为我们都是很厉害的人,可以对我们的国家社会有所贡献。当然我们也梦想在自己的事业上有相当程度的成就。现在回想起来真是“小人得志”也。
我们这批台大电机系毕业的小子们的确拼得厉害,所以我们也都做得相当不错。在大学里教书的都成为了很有名的教授,很多位得到了各种荣誉。在工业界担任工程师的同学也纷纷在技术上常有突破,替公司争取到不少专利,也有好几位升到总经理,虽然弄不清楚技术的细节,但总能掌握技术的关键性质,使公司能发展出有高附加价值的产品。同学中也有做大老板的,他们大多数越来越有钱,一开始,每年有几百万的收入,已经令我们羡慕不已,到后来,他们年收入个个都近亿,我们却又没有什么感觉了。
有一位同学,他在三十几岁就已是教授,做了系主任,大家都叫他请客,不久,他就成了工学院院长,然后是教务长,最后做成了大学校长,奇怪的是:我们对他做成校长并没有太兴奋,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。我们想,如果他做不成那才是新闻呢。
五十几岁以后,我们反而变得意气消沉了,大概是因为我们的事业已经到了最高峰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,举例来说,做研究的人虽然有一些不错的成果,但是他们往往提到世界上有很多远远比他们厉害的人,所谓天外有天也,不仅做学问的同学有此感觉,几乎每人都有此感觉。我们固然羡慕某某同学钱赚得多得很,但他们在全国的富豪排行榜上,却完全排不上,和这些富豪比起来,他们是“低收入户”,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。就以那位大学校长来讲,虽然大家都说他将那所大学办得不错,但他知道世界上有好多大学都比他办的大学有名。他无论如何努力,也不可能办出一所哈佛大学来。
所以我们同学聚会,大家就不再会吹嘘自己有多厉害,反过来常常交换生病的心得,某某人心脏开了刀,某某人膝盖有问题,某某人如何医好五十肩,某某人好像有了六十肩,不知如何是好。每次有人介绍好医生,大家赶快记录下来,希望将来能找他看病;有人讲某某医生糊里糊涂,大家也赶快记录,将来一定要避开他。
可是,有一天,我们的大富翁忽然告诉我们一件事:他说他有一天去上班,发现他的秘书好像忙得厉害,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,原来他的下属之中,有一位要起一个会。这位大富翁问了半天,才知道那位同事家里有急事,需要钱用,但是不可能向银行借到,只好向同事借。所谓打会,就是一种互助的行为,大家共同借钱给他,替他度过难关。大富翁好奇究竟这位下属要借多少钱,他们说他要借三十万。这一下大富翁完全愣住了。他以为天下人人家里都会有三十万的存款,说实话,他有多少现款,他自己是不清楚的,但当然是远远超过了三十万。
大富翁又注意到很多学童缴不起营养午餐费,他发现营养午餐费是每月六百元。他是个非常仔细的人,他明查暗访那些缴不起营养午餐费的家庭,发现的确不少家庭真的有问题。
就这么巧,有人告诉他,如果他每月出七百五十元,就可以使一个非洲家庭的成员有食物可吃,所以这位饱食终日,无所事事的大富翁开始觉得他大有可为,他虽然不是台湾的大富豪,但显然也可以做不少的事。
在过去,他不觉得他多有钱,现在他忽然感到他是非常有钱的人。他知道六百元对他毫无价值,但是对一个穷小孩子而言,这就是一个月的午餐费用。七百五十元也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,但是对一个非洲家庭而言,这是可以使他们免于饥饿的钱。
所以他一再向我们宣扬他的一种想法,就是说我们自己也许有一件东西,对我们自己没有什么价值,但是对于别人却极可能非常有价值。七百五十元就是一个好的例子。
我们的另一位同学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,他说他小时候在屏东的一所小学念书,他知道他小学毕业以后,他的妈妈就将他穿过的制服捐出去了。当时他想,谁会去穿旧的小学生制服呢?因为小学生制服上绣了XX国民小学的字样。最近他在埃及旅行,看到当地一个小男孩正好穿了一套他念过的那所小学的制服。当然这套制服大概不是他穿过的,但他从此更不敢乱丢东西,因为他可以随手丢掉的东西,别人可能将它当成宝贝。
最近,我们的同学会变得比较有趣了。大家已经好久不吹嘘了,现在老毛病复发,大家猛吹一气。老张有一次忽然问我们,“何谓负数?”我们大家认为他的问题颇为可笑,我抢着回答说:“赚的钱是正的,欠的钱就是负的。”老张立刻问我:“那你如何解释负负得正?”我怎么样也讲不清楚了。最后老张用数列的方法来解释负负得正,大家虽然有点不服,也只好承认他的说法是行得通的。原来老张在做几个弱势孩子的义务家教,他总算知道如何教负负得正了。
不久,老杨又问我们如何求通过二点的直线方程式,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要从斜率着手,但是他说现在国中二年级学生就要学直线方程式,但没有学过三角,怎么办?他将他的方法告诉了我们,我们都很佩服,因为他的方法的确很简单,国二的学生一定可以学通。而我呢?我告诉了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,我在教一些顽皮的男孩子弹钢琴。此言一出,举座哗然,大家一致认为我吹牛吹得太不像话了。我只好解释给他们听,我用的是简谱,简谱是没有左手伴奏的,我就教这些顽童伴奏的一些方法,随他们如何利用,只要拍子对了就可以了。我们吃饭的地方正好有一架钢琴,也有些简谱,我随便拿了一本,随便翻了一页,就弹了起来,这一页正好是〈新鸳鸯蝴蝶梦〉,虽然这是第一次弹,居然弹得有模有样,回肠荡气,令那些糊涂老头佩服不已。我们同学中有一位真正会弹琴的,却硬要说我半拍都几乎弹成了一拍,非常不对。他被我骂了回去,我说我的弹琴只有一个人听,就是我自己。管它一拍半拍,只要还有个调子就可以了。
自从那次以后,我的老友老董就拜我为师,他悟性极高,一下子就学会了。他信教,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家弹圣歌,乐不可支。
我们这批年过七十的老头子,终于发现我们的剩余价值还满高的,也完全否决了“老人无用论”。我们都有一些东西,过去并没有感到这些东西有什么价值,现在这些东西,对我们而言,仍然没有什么了不起,但是对于别人极有价值。最没有料到的是我们常可以将中学生搞不懂的东西讲得一清二楚,我们也都捐钱帮助穷人,即使数目不大,也一定对有些人很有价值。
我们真是“老人得志”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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