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王终见王(2)
京城来了训导官员,还带下来一批教员。
“据学生举报,你在课堂上宣传反动思想,还体罚学生。姑且念在你创办书院功劳,转去女班教学。”
严奉无可奈何,取了纸笔,来到女班。
“你这胭脂真漂亮,哪里买的?”
“城西胭脂铺,哎呀,你这裙子真好看,吾昨天也看中了,可惜俺娘不让买。”
“那有啥,咱们日后找了夫婿,可劲儿买。”
“哪那么容易啊?吾还是好好学习,日后也当个教书匠,自己养活自己。”
“哎呀,你别学了,学那玩意儿有啥用,学得好不如嫁得好,咱也就图个文凭,那么认真做啥?”
“俺爹说了,好好学习,日后相夫教子,也用的着。”
“日后请个保姆,啥事都不用操心,只管吃喝玩乐,你们看……”
“这么大的宝石?哪儿来的。”
“昨日逛街,碰上个外地行商,做得是宝石生意,便送了吾。”
“为啥送你啊?”
“还是不见她生得标致,咱们这张脸啊,可得保养好了,日后就指着它吃饭了。”
“对啊,气不得,笑不得,小心长皱纹。”
“对了,听说过几日,咱们书院也要开放旅游,说不定咱们也能碰上个行商坐贾?”
“都说是坐贾了,怎会出来旅游?”
“嗨,不过打个比方,这么较真儿干啥,就显你学问高。”
“唉呀,老师来了。”
“嗯?”
“别拉吾,还没画完眉毛呢。”
“不用画了,老师又走了。”
“又不是画给他看,放学了要去相亲呢。”
“都相了一百八十回了,还没找着呢?”
“你懂啥,俺要又高又帅的,还得家财万贯,学富五车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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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奉独自走在书院内,不远回廊处,一人举手小红旗,对后解说:“各位游客大家好,这里便是凤鸣书院了,相传此书院有八百年历史,你看这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都是前人古迹,您看咱们国家这历史文化,多么博大精深哪!”
“诶,这石碑上的红墨,咋还没干哪!是新画上去的吧。”一人摇着扇子。
众人听闻,纷纷过去观看,吵嚷道:“骗人!退钱,退钱!”
那解说人笑道:“大家稍安毋躁,稍安毋躁。”回身掏出一封纸:“俺们都是经过朝廷培训的,有认证资格,怎会说假话?您连朝廷还不信么?”
众人稍安,一人忽道:“朝廷还说一亩地,产粮万斤呢!能信么!”众人听了,觉得有理,纷纷嚷着退钱:“别拿朝廷忽悠人,什么资格,恐是伪造的。”说罢,一把撕碎。
“诶,你们怎么不讲理啊,真的,是真的……”解说人急道。
一人道:“你先骗俺们,还跟俺们讲什么理?”
众人吵嚷之间,一个胖子,身着锦衣,到得其前,解说人忙道:“这是书院领头……”
“退钱!退钱!”众人见管事的来了,叫嚷更甚。
“好了,好了。”管事捧着胖肚,堆笑横肉:“咱们出来旅游,图个啥?还不是图个开心,现下这样吵嚷,坏了心情可不值当。这样吧,午餐吾请,城里最好酒店。”
众人商量一番,勉强答应:“可得上好菜,不能糊弄。”
“包您满意,包您满意。”胖子管事陪着笑,忽地一愣,快步奔上前去,长揖及地:“贾大人,什么风把您吹来了,怎地不招呼一声,俺亲自去接,免得和人挤。”那贾大人一身布衣,被人认出,当下脸红起来。
“嘿,还是当官的呢!方才退钱,就他喊得最冲!”旁边一妇人道。胖子管事使个眼色,解说人忙道:“还有半个时辰,咱们就去吃饭,大家抓紧时间,抓紧时间。”
“来都来了,不逛白不逛。”众人纷纷散去。
贾大人黑着脸色:“小贾,俺冒着丢乌纱的风险,批了这书院旅游。你也不能太过分,弄些黄土盖上,也不会太假。”
“是、是。”胖子管事连连点头,忽地不解:“您这次……是微服私访?”
“问那么多干啥!”贾大人脸色更黑,忽地娇声响起:“老贾,快过来这边,拜拜锦鲤,升官发财。”胖子管事点头哈腰:“明白、明白。”
“你可什么都没看到。”贾大人道。
胖子即刻立正敬礼:“严守赤衣党人秘密,绝不外泄!”
“收起来,别发神经了。”贾大人擦肩而过,“烂在肚子里。”胖子陪笑半天,待其走后,板起面孔,心下骂了一句,看见解说人,叫道:“小贾过来。”解说人连忙跑去,聆听教训。
“以后别和客人吵。”胖子道。
解说人道:“他们说咱这是假的,这不砸招牌么?”
胖子道:“蠢蛋!他们说是假的,你就问哪里假了,咱们稍后悄悄补上,这不就日久成真了?”
“大人高明。”解说人赞道,心中不免担忧:“可是识货的来了,发现了咋整?”
胖子道:“咋能发现么?你这党课白上了。外来人喜欢咱这粉墙黑瓦,石头城墙,咱就包装包装,赚大笔钱。喜欢咱这之乎者也,咱也包装包装,掺点儿党话进去,教他们替咱宣传。”
“噢……俺明白了。”解说人道,“这就叫真里掺点儿假,假里掺点儿真,让他们分不出真假。”
“不够,要完全领会精神,最后把假的说成真,真的变成假。”胖子道,“你知道这块地,原来是做啥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解说人摇了摇头,胖子附耳云云,解说人大惊:“青楼啊!”胖子连忙捂住其嘴,道:“以后这儿就是凤鸣书院了,八百年历史,这就叫做假的成了真。”
“那原来的书院呢?”解说人问。
胖子道:“你说遗址啊?早推干净,盖了红楼大酒店。”
“这便是真的成了假?”解说人道。
“对头!”胖子道,“好好干,别声张,日后发大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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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前,王城太傅萧府。
“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渺兮若流风之回雪。”一个少女,兰指纤纤,皓腕托书,轻负雪袖,青纱拂风,独步河畔。垂柳花荫,春芳妍妍。素簪云髻,乌丝清扬,修眉入鬓,明眸浅望,梨花落瓣,流水浮旋。
“玲珑你看,这是什么?”一个翩翩公子,文质彬彬,缓步而来。
“是什么?”玲珑回身道,眉梢见笑:“纸鸢。”提袖接过:“多谢萧哥哥。”
“去年生辰尔便想要,可惜日来多病,父亲只怕磕绊,不敢答应。”萧凤扬眉朗笑道:“今岁生辰,可算了却心愿。”
“真好看,咱们放起来吧!”玲珑道。
“好。你拿着。”萧凤走了数步,回身一望,只觉太近,摇首笑笑,又走了数步,还是太近,无奈跑了一箭之地,喝道:“玲珑,你放手!”
“什么?吾听不清!”玲珑踮着脚尖,娇声道。
萧凤大喝一声:“放手!”玲珑放手,纸鸢落在地上,登时皱眉。
“你先拿起来,吾说放手,你再放。”萧凤喝道。
“噢。”玲珑捡起纸鸢,再一放手,纸鸢又落在地上,秀眉攒起:“怎地飞不起来。”抬眼远望,萧凤笑得弯腰,登时面色通红,不禁掩袖。
“你要把线抻直啊!”萧凤道,“吾往东跑,你往西跑……才能飞起来啊。”玲珑听得明白,拾起纸鸢,趋步向西,手心只觉一牵,纸鸢脱手,迎风而起,飞翔天际。
“飞起来了!”玲珑拍手道,眼见萧凤越跑越远,急忙提起长裙,小步跟上:“等等吾!”
“玲珑,快看。”萧凤扯着丝线。玲珑回身一望,方才偌大纸鸢,只便作一小点儿,焦急道:“太高了,都看不见。”
“那便让它低些!”萧凤转着木轮,收卷丝线。果不其然,纸鸢低飞,看得清彩蝶双翼,金丝银翅,穿行于苍松劲柏间。
“给你。”萧凤递过木轮。
“吾?吾不会。”玲珑摆摆手。萧凤演示一遍,道:“你往东拽,它便往东飞,往西拽,它便往西飞。”玲珑接过木轮,与其一般,纸鸢当真随手而动,心下欢喜。
“你松松线,它便回来;放开木轮,它便又飞高了。”萧凤道。玲珑试验一番,果不其然,回身道:“它还可飞得再高么?”
“当然!”萧凤道,接过木轮,放尽丝线,纸鸢顺风高飞,越来越小。
“呀!那边有乌云,快收回来!”玲珑捉着袖子。
萧凤仰望天空,皱着眉头,迅速收线,岂不料撞上一株百年老树,纸鸢落于山林之中,不见踪影。
“掉下去了。”玲珑焦急道,“纸鸢不见了。咱们赶快去找。”
“嗯。”萧凤收着丝线,一路寻到一片雪松翠柏间。
“在那里!”玲珑指着树梢,萧凤仰头一望,但见那纸鸢停于树梢枝头;低首望树,足有丈许。“好高啊。”玲珑叹道,拽拽萧凤衣袖,道:“算了,咱们回家吧。”萧凤见其眼中噙泪,知其不舍,朗笑一声,道:“这有何高?看吾的。”说罢,飞身跃上树枝,抬眼一望,纸鸢所在,尚有半树之高。
“你快下来!”玲珑于树下,仰头道:“太高了,你快下来!”
“吾拿了纸鸢,便下来!”萧凤笑笑,攀着树枝,终到树顶,定睛一看,那纸鸢挂在树梢,尚有一人距离,心道:“爬将过去?树枝细弱,恐不能承重……
……树下玲珑忧心不已,焦急道:“你快下来,吾不要了……”
“有了!”萧凤缓缓蹲下,小心翼翼,待立稳后,捉着枝干,使劲摇晃。那纸鸢禁不住一阵乱晃,落下树枝,便在此时,脚下树枝折断,眼见失足,玲珑大骇,惊叫一声,捂住双眼,再不敢看。
“喂、喂!”听得声音,移开指缝,只见萧凤稳稳坐在树上,心下又喜又气:“快下来啦!好生危险!”
“接着!”萧凤扔下纸鸢,玲珑连忙接住。
“没事,咱们回家吧。”萧凤落下树来,眼见玲珑头上身上,都是方才摇下松针,不禁好笑,挥袖拍掉:“看什么呢?”玲珑抽噎一声,走至树根处,缓缓蹲下,指着一团灰草:“你看。”萧凤定睛,只见黄草灰枝中,声声啼鸣,原来是几只雏雀。
“定是方才掉下来的。”玲珑仰头望树,起身道:“萧哥哥,请你把它放回树上吧。”
萧凤面现难色,摸摸脑袋,道:“不必了吧,说不定它们就在此筑巢呢?”
“哈!”玲珑破涕为笑,道:“哪里的鸟儿,会在地上筑巢?”眉梢一耷拉,道:“若是它们的娘亲回返,家却不见了,又该如何伤心。”话音未落,簌簌落下泪来。萧凤知其想起自身,笑道:“这有何难?把这鸟窝放回去,它们不就团聚了么?”说罢,俯身拾起鸟笼,却被玲珑拉住袖子,泪眼汪汪:“可是上树也很危险……”皱眉沉思,叹道:“要不,还是算了……”
“诶……”萧凤拂掉其手,道:“好事做到底,犹犹豫豫,非丈夫所为。”说罢,飞身上树。
“萧哥哥小心。”玲珑不时抽噎,手扶心口,抬头仰望。
“放好了……”萧凤看着巢中鸟雀,嗷嗷待哺,道:“尔等可好好在此,等尔爹娘回来喂食。”说罢,跃至中杆,正要拾阶而下,忽地“咔嚓”一声,一连十余处,踩枝枝断,抓树树折,竟从丈许高树下摔落,溅起黄土枯叶无数。
玲珑吓得傻了,呆若木鸡。忽地树下传来哭嚎:“啊呀!救命!疼、疼死吾了……玲珑!玲珑!”玲珑方才反应过来,奔至另侧:“啊!萧哥哥、萧哥哥……”眼见其人仰倒在地,小腿渗血,玲珑不知所措,痛哭不已。
“唉呀,你别哭啦!”萧凤喝道,玲珑似未听闻,嚎啕不止。萧凤气得一推,玲珑摔坐在地,愣了一愣。
“快去府上找人,休在此哭!”萧凤道。
“噢、噢。”玲珑连连答应,提袖抹抹眼泪,起身回府。详情说明,萧企大怒,管家即刻带了小厮,前往救援。
“吾也要去。”玲珑道。
“你去干吗嘛!只会添乱。”萧企道。玲珑只气自己,簌簌落泪。萧淑英走将出来:“发生何事?”
“三少爷爬树,不小心掉下来摔伤了!”丫鬟道。
“啊?”萧淑英攥着手绢,焦急道:“在哪里?速带吾去。”
萧企无奈,只好道:“行行行,都去,都去!真个麻烦。”
众人到得林中,管家已着人,将萧凤抬上马车。
“老爷,二小姐。怎地都来了。”管家皱着眉头。
“回去再说。”萧企骑马,玲珑并萧淑英坐车,一家人浩浩荡荡,回返萧府。眼见小弟若此,萧淑英抹着眼睛:“疼么?”萧企支起半个身子,道:“本来不太疼,谁让你俩一直哭,现在愈发疼了。”玲珑侧过身去,嘟起小嘴生气。
萧淑英指着萧凤道:“你也不小,二十啦,还领着妹妹胡闹!看回去爹爹不收拾你。”
“还说吾哩,姐你也三十了,要搁别人家,都当婆婆了……唉呦!”萧凤捂着小腿,萧淑英怒道:“日后挨揍,可休找吾求情!”说罢,掀帘下车。
萧凤被抬回府内,郎中来看了伤,包了腿,向后一仰,正准备将息。忽然,一人抬腿,一人拎肩,教人横抬起来,急色匆匆,送至大堂:“呦,爹爹也在。”萧凤呆笑一声,看见旁边立着玲珑,梨花带雨,立时心感不妙:“爹爹,你听吾说!”
“先打你三十大板,再说!”萧企喝道,立时被家丁抬了,按在长凳上。萧企亲自挥杖,噼里啪啦,一顿胖揍。
“爹爹,手下留情。”话说萧淑英气得鼓鼓,回至房间,用了晚膳,只等着出事:想来这五六年来,小弟每每领着玲珑贪玩惹祸,回来总免不了一顿胖揍。心里担心,未敢就寝。看着就快子时,心里蹊跷,竟然无事,恐是见子受伤,父也心痛。岂不料正堂突然嚎啕起来,心下咯噔一下,立时奔至正堂,萧凤早挨了十几板,皮开肉绽。
“爹爹,小弟受伤,已然自食其果,何苦再打?”萧淑英抱住木板。
“是啊。”管家道,“少爷,快快认错吧。”萧凤把头一扭,看着玲珑,扮个嘴脸,引得其人,不由自主,咯咯一笑。
“还敢笑!”萧企看了玲珑一眼,立时眼泪汪汪。
“自己惹祸也罢,休要带坏别人!”萧企扬着木板,萧淑英摔倒在地:“爹爹,小凤非是亲儿乎?娘亲在天有灵,岂能瞑目。”萧企愣了一愣,手中木板落地,道:“下月北平王至,你赶快嫁出门去!”说罢,负手而走,管家跟在其后。
“姐……”萧凤痛得奄奄一息,满头大汗。
“休要说话了。”萧淑英让家丁扶其回房,自己领了玲珑,回房将息。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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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杨丽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