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梦断长歌(1)
齐鲁大地。
严奉生意做得红火,已成一方巨富。是日,揪着几个官员财主,饮酒作乐。衙门领头使个眼色,众人将肖彰搀去他处。
衙门领头碰了个杯,道:“严老弟,上回说的事情,你想好没有?”
严奉饮了杯酒,道:“什么事?”
“装傻……”衙门领头再倒杯酒,道:“弟妹不生育,吾那表妹正当芳龄,也不嫌弃做小,你、你怎么说?”
严奉饮尽杯中酒,道:“贱内,因吾……受了许多苦,吾……”
“诶……”衙门领头醉眼惺忪,指着门口几个烂醉财主,道:“你看他们,现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,你……老古董、老古董。”碰杯饮尽,再给严奉斟满,道:“咱们亲上加亲,亲上加亲。”
“吾再想想、再想想……”严奉起身离桌,朝门外走去。
“三日后,送到你府上。”衙门领头举着酒杯,喝道。
“胡闹!”严奉脚步踉跄,转头之间,心下一惊:“肖、肖师弟……”
“师哥,你真要娶二房?”肖彰凛眉道。
严奉双臂搭在其肩:“走、走,回家说……”肖彰无奈,只好扶着其人,先行回转。
“又喝这么多。”冯亭埋怨道,“什么破生意,要人舍了命的饮酒。”安顿好严奉,又至泉语琴铺,坐在板凳上,洗着衣服。
“师姐……”肖彰紧随其后,欲言又止。
“下回人再劝酒,你也拦着。”冯亭埋怨道,见其不走,抬首道:“还有啥事?”
“师哥……好像要娶二房。”肖彰小声道,冯亭怔了一怔,复又低首,继续洗衣,似未听见。肖彰见状,叹了口气,转身默默离开。静谧院落,但如心房,空空荡荡。冯亭抓了把皂角粉,撒在衣服上,眼泪“啪嗒”、“啪嗒”,落于盆内衣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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鞭炮齐鸣,新人进门。
“大哥,饭做好了,你们吃吧,吾回去了。”冯亭道。
“回去干啥!”吴致喝道,“看人脸色。”
冯亭淡淡一笑,道:“到底是自己家,不能不管。”
泽林放下筷子,道:“吾支持师姐,回去跟那二房斗,把她赶出去。”
“都是一家人,斗什么!”冯亭坐定,斟酒三杯,道:“泽林也长大了,吾陪你喝一杯。”
“多谢师姐。”泽林道,举杯饮尽,苦涩难当,连吐舌头:“师姐,你咋哭了呢?是不是这酒太苦,吾去拿蜜糖。”
吴致夹菜,放入冯亭碗里:“吃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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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去春来,仲夏之日,冯亭闲来无事,于池塘边作画。
“许久不画,笔法也荒疏了。”垂柳依依,锦鲤鱼跃,夏花辗作尘土,愁容白鬓:“许久不见,人……也会生疏了罢。”担心不已,珠泪垂落。
“老爷生意不顺,你还在此哭丧。真个败兴!”小妾一把扯过画纸,撕得粉碎,挺着大肚,向着花园深处去:“这几个垂柳,耷拉着脑袋,真是丧气,难怪老爷不顺,叫几个人来,都给吾砍了。”转身望着冯亭:“呸,黄脸婆,早晚将你也砍了。”
“娘子小心,别伤了胎气。”一旁老妈子小心道,却被提着耳朵,拎了起来:“娘子?叫谁呢!”
老妈子赶紧赔罪:“夫人、夫人……”
“掌嘴!”小妾喝道,一众丫鬟跪地,噼里啪啦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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府中正厅,严奉宴请衙门领头:“这几处桑地,何时才能出售?眼看吾这债务到期,如若不及卖地,还不上债务,岂非要破产?”说话间,险些跪地。
衙门头领慌忙扶起,道:“可使不得,咱们这朋友,也是十年的交情。哥哥和你说句实话,朝廷这是盯上你这几亩桑田,要填池盖屋,是以故意搬下策令,停止买卖。”
“这岂非要逼得吾破产?”严奉捉其手臂,“哥哥救吾。”
衙门头领道:“不是吾不帮,实在是无能为力。你不曾见?那城南小东死后,她娘得了失心疯,朝廷要动土拆迁,她拦着不让,后来怎样?连人带屋,一齐拆了。”
“啊?这不惹上人命官司?”严奉道。
衙门头领道:“这拆屋生意老板,正是刘侍郎小舅子,那刘侍郎又是替谁做的买卖,许多利益搅和一起,死几条命,不过上头这些人,动动嘴皮子。”
“那可如何是好?”严奉道,“吾这破了产,岂非要坐牢,眼看内子要临盆……”
衙门领头道:“为今之计,若不想孩儿出生便没了爹亲,老弟啊,随便找个人顶罪吧。”拍拍其肩,提步离开。
“啊?”严奉倒卧红木摇椅之上,失魂落魄。
“老爷。”账房先生入内道:“老爷,沈家的来催债了。”
“催催催!这帮催命鬼!催死吾算了。”严奉喝道。
账房先生,凑近其耳,悄声道:“听说新上来的房土官,与二夫人有些交情。事到如今,不如请夫人出马,或可有转机。”
“这……”严奉皱眉道,“可知何等交情?”
账房先生道:“老爷还管什么?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啊。”严奉踱步三圈,终于下定决心,入后园之内,寻得小妾,诉说一番,声泪俱下,那小妾听得心软,满口答应,当下便去见人。
“发生何事?”冯亭凑上前去,严奉眉头一皱:“不管尔事,作画罢。”说罢,负袖而去。
“诶……”冯亭叫住其,道:“今日泽林生日,师哥教吾等去吃饭。”
严奉顿步,伸入衣袖,取出钱袋,递给冯亭:“吾去不了,你替吾交给师哥。”说罢,匆匆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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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严奉师哥怎地没来?”泽林失望道。
冯亭道:“生意忙……”
吴致断道:“啥生意,忙得人连饭也吃不上。”
冯亭自是心痛,但见此状,仍旧勉力安慰一番:“开心日子,何苦纠结。泽林行了冠礼,也是成人了,不可再使小儿脾气。”
泽林道:“本想请严师哥帮吾戴冠……”抬眼看下吴致:“不过,吴师哥也好啦!”
冯亭盛了三碗汤,道:“为啥要请严奉?”
泽林道:“严师哥可是三省四十八县里,响当当的大人物。”
“他呀,也就是表面风光,烦心事多着呢!”冯亭道。
泽林道:“若吾有朝一日,也能像严师哥一样风光,死也值啦!”
“呸!净胡说。”冯亭喝道。
泽林收起了笑,道:“吾买了屋,要搬出去,明日就搬。”
吴致“啪”一放筷子,忍怒喝道:“翅膀硬了,不必与吾等说了。”
“这不在跟你说么。”泽林端碗饮汤,遮住半张脸。
冯亭皱眉道:“现下房子这么贵,你哪来的钱?”面色一沉,道:“该不会又干什么坏事了吧?”
“没有,绝对没有!”泽林举手告饶。
“那是哪里来的钱?”冯亭道。
“你还是去申报了?”吴致面色阴郁。
“申报什么?”冯亭道。
泽林道:“吾拿回吾应得的……”话音未落,吴致霍然起身,怒发冲冠,双手不知哪来的气力,掀翻整张桌子,杯盘碎得满地,汤汁饭菜四溅。
“怎么了嘛?”泽林吓得哭了,连连退后,哭吼道:“朝廷害死吾爹娘,现下要补偿,吾拿回吾应得的,怎么了嘛!呜呜……”
吴致大怒,面色通红,喝道:“十年前,谁人害死你爹娘!谁人害得你上不了学!谁人将你发配矿山!害你有家不能回……”
“所以啊……”泽林泣道,“吾才要拿回属于吾的东西,那是朝廷欠吾的,欠俺们家的!”
“给你一点甜头,那是要骗更多人哪!你说,你又写了些啥!帮朝廷骗人!”吴致喝道。
泽林抹了把脸,道:“不过说几个谎,又怎样嘛!死不了人!”吴致大怒,一把揪住泽林衣襟,推出门口,泽林踉踉跄跄,勉力站稳。
“你撒了啥谎!说!”吴致捉起木板,砸在泽林脚下。泽林闪身躲过,口中念念有词:“吾说,吾爹娘是弹禁曲,发疯死的,你满意了吧!”
“颠倒黑白!认贼作恶!畜生!吾打死你!”吴致要拿板斧,无奈手腕无力,实在拿不动;换了长凳,向泽林而来。
“师哥住手,有话好好说!”冯亭劝之无用,被撂在地。
泽林吓得浑身发抖,梗着脖子,嘴硬道:“你凭啥!你又不是吾爹!”天空一道闪电,奔雷肆野,暴雨滂沱。吴致双手一松,长凳落在地上,狂风暴雨之中,落寞转身,喃喃自语:“你说的对,吾又不是你爹,吾又不是你爹……”
泽林抹了把脸,奔入屋内,收拾自己东西,转头看见正屋之内,吴致落寞背影,孑然消瘦,发丝花白,落下一滴眼泪。终于把心一横,冲到正屋:“吾走了。”一头扎入暴风雨中,永不回头。
屋外,风低吼,天泣泪;屋内,吴致痛哭,竟似小儿一般:“冯亭,最初离开林家村时,你说啥?”冯亭坐于桌旁,勉力笑道:“吾与严奉师哥说,要传承琼林绝艺,艺技艺德。”
“现在呢?你们成功了么?”吴致道。
冯亭低首,心中万千委屈,化作泪雨倾泻:“没、没有……”
“呵,不仅没成功,就连自己、连自己的孩子,也要被这世道漩涡卷进去,沉沦啊……”
冯亭抽噎几声,用尽气力,压下悲伤心绪:“师哥,这许多年来,吾等伤心……够多了。从今以后,咱们要笑,不管这世道如何沉沦,咱们都要好好活着……”
“是啊,守住人性,守住人的底线,好好活着。”吴致眨眨眼睛,叹了口气:“吾都不记得,是谁对吾说过这句话。”
冯亭道:“若是好话,就记着;若是坏语,就忘记。人啊,也可以活得简单。”淡淡几句,颇有感触,冯亭擦干泪水,取出木琴:“师哥,吾为你弹奏一曲吧。”
“外面风雨大,别人听不到,就弹《满庭芳》 吧。”吴致道。
“哎。”冯亭答应,十指再覆琴弦,早已不是纤纤,道道纹理,刻印沧桑。一曲奏毕,外间风雨歇,再观吴致,不知何时,已伏桌入睡。冯亭阖门而出,乌云退散,圆月皎洁:“心存善意,眼中见到,笔下画出,才是美的。师尊这一句,曾经指导作画,如今想来,却贯穿人生。”
踏月独行,清波荷塘,凄蝉徒鸣,“垂柳留不住,郎心归何处。”冯亭望月叹息,出神之际,忽地背后一只重手推搡,脚下一滑,坠入塘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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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布搭梁,府设灵堂。
夜深人静,严奉独自一人,默默烧着金箔。
“喂,吾走了。”小妾一身红衣,抱着孩子,立于院中。严奉仿若无闻,往火中递着纸钱。小妾翻了个白眼,提着长裙,冲入灵堂:“呸!”对着冯亭灵位,吐着口水。
“你干什么!”严奉喝道,依旧跪地,并不起身。
“哟!活过来了,还以为你那魂儿,也跟着死人下地府去了。”小妾尖声嚷着。
“你要走便走,休要在此污言秽语。”严奉低喝道。
小妾抱着孩子,探问道:“喂,你让你那断腿兄弟顶罪,他到底跑哪儿去了?”
“滚。”严奉低声道,小妾一挥粉帕,道:“嘴硬啊!等明儿个,俺家老爷亲自来审你。”说罢,扭着腰肢,往堂外走去。忽地顿步,提着长裙,转身道:“对了,实话告诉你,俺这孩儿,也不是你的。”拢拢发髻,道:“俺早私订了终身,便是和那新任房土官,可惜那人不争气,外出躲债去了。眼见着俺这肚子瞒不住,俺娘才央求着衙门领头,嫁户人家作妾。”
严奉依旧静静跪坐,烧着纸钱。
“喂,你替别人养儿子哟!吾好心告诉……你。”眼见严奉气呼呼而来,小妾渐渐收声:“你、你干嘛?”
“你不是要走么!滚!”严奉喝道。
小妾顿觉失了面子,连连尖声喝道:“怎样!你敢打吾么!打呀、打呀,看官府不剥你几层皮!哼!”翻了个白眼,扭着腰肢,往院外去了。
“刷!”一声,院中冥纸翻飞,但如霜雪漫天。
“呸呸呸!真不吉利!”小妾抱着孩子,趋步离开。
冥纸散尽,院中空荡,严奉无力支撑,跪倒于地,扪心自问:“到底做错了什么,老天要这样惩罚吾!到底做错了什么啊!”
微风细雨,淅淅沥沥。转眼天明,阴云密布,不见天光,处处昏暗。府内已被朝廷接管,严奉捧着发妻灵位,于风雨中,踽踽独行。抬头看天,飘过一张油纸伞,挡住风雨,严奉转头:“师哥……”低首见地:“吾又没有家了……”
吴致提着严奉手臂,撑持着回到泉语琴铺。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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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杨丽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