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刚刚泛青,残星还没褪去,老祖母就柱着枴杖来了:“黑狗到屋了罢,我半夜听见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匡,就晓得他回来了。”然而,这个通灵的神婆子,眉色间有张皇的神情,她拄着枴杖,快快地走在儿媳妇的房门口,伸头伸颈地朝里看,冬天的大床上没有挂蚊帐,老祖母一眼便看见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肿冬瓜似的脑瓜,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个?她扶着门,眼泪汹涌地冒出来,瘫坐在门槛上,哀告地哭起来:“天啊菩萨啊,我一生里天天烧香拜菩萨敬祖宗,我做了么样丧天害理的事呵?要把我的儿害成这样?难怪我半夜里心就慌慌跳啊,可怜我的儿一个出门讨生活的伢啊,好生生地出门,怎么就给我还回来这么一个人啊…….”
霄霄乔乔坐在床上穿新衣服,见祖母哭,嘴巴一瘪,又哭了。
“莫哭了莫哭了,腊月腊时的,一清早就坐在门口哭……”妈妈从水井边洗菜进屋,见状便蹙着眉。
黑狗模模糊糊地苏醒了,窗口涌进来浓浓的白雾,雾气里有着他自小就熟悉的稻草灰和炊烟的味道。他感觉着母亲的双手温暖的抚摸,他想要睁开眼,然而泪水在眼皮底下打着转。他开口道:“姆妈,我怕我会成个残废人。”
“我要是残废了,一辈子也就这样子了。都没个地方去讨个说法。”
“不讨不讨!我的儿,外头是什么乌天黑地的世道?多少青壮年出门,都就这么音讯全无地没有了。你好歹给娘拣了条命回来。”
“姆妈,我要是残疾了,这么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呢?两个儿子我拿什么来养活呢?”黑狗睁开眼睛,无助地看着母亲,他的眼泪毫无顾忌地漫出眼眶:“姆妈,还有你,我要是残疾了,就不能养你的老了。”
母亲的眼睛里含满泪水,却镇定地拍抚着儿子:“我的儿啊,不怕!你自小就是条黑狗,只要沾点地气你就会活命的。你不会成残废人的。娘一生拜菩萨行善事,你不会成残废人的。”
黑狗看见,母亲的头发全都雪白雪白的了,春天他走的时候,她的头发还只是花白,发根还是乌黑的。平原上漫漫的黄菜花开,她送他送到船码头,船走了她依然不走……
他问道:“姆妈,我走了以后,玉娥对你好不好?玉娥对你不好的话,我的伤一好,就把她好好揍一顿。”
爸爸回来了,摩托车也神气地停在门口,台上的伙伴们都来看了,轮流跨上去,踮脚踩着踏板,双臂撑着车把,后头载着一个伙伴,“嘟嘟,嘀嘀,让路啊让路啊!”假装地骑了一回。然而,他们自顾自玩,两个小主人却惶惶然如同丧家犬,无论霄霄走到哪儿,乔乔都脚跟脚手跟手地随在身后。
隔壁家的念珠儿并没有来看热闹,她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,脚下烘着一只火钵子,她穿了一件五颜六色的花杂杂的毛衣,钉了大大小小的扣子,那是她自己的作品。兄弟俩慌慌地走过来。念珠儿抬眼瞅瞅他们,因为她正在编织毛衣,便像个矜持的少女一样,目光温柔,一言不发。
霄霄去堂屋端了把椅子来,乔乔也跟着端了一把椅子,挨着她身旁坐下来,默默地看她织一只小小的手套。“你是不是在给水牛织袜子?”以往,乔乔总开这种无人会笑的滑稽玩笑。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好笑,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地好笑半天。但今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。
禾坪上,妈妈正在晾晒洗过的衣服,她晒了一件新衣,明黄色的翻领双排扣束腰短大衣,双袖撑开,高高地支在竹竿上,很是耀眼。那是爸爸去年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,出门走亲戚时才会穿的。
“你们的妈妈要出门去了么?”念珠儿转过眼睛,充满同情地问兄弟俩。
“过了年,就去下江。”
“接外婆来家,还接我们的小舅舅和小舅妈。”
“哦!”念珠儿点点头,将手指上的毛线往长针上一挽,从容地一针一针地织了半响,忧心重重地道:“她要是走了,你们的爸爸怎么办呢?他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呢。”
乔乔说,老屋的祖母要来住在家里。他的口气有所保留,因为念珠儿毕竟和她吵过架的。
“你们妈妈回娘家去了,又隔得那么远,还来潘渡么?”念珠儿尽心尽意地将村庄里的流言,忠恳地告知兄弟俩:“台上的人都在说,你们爸爸全身都筋断骨折了,不晓得还医不医得好?要是落下残疾了,你们一家可怎么办呢?他既下不了田,耕不了地,还需要人服侍。日子一长,会拖累死你们的妈妈的……”
两个小男孩心头沉甸甸的,相视一眼,便起身走。他们哭丧着脸沿着长河,六神无主地商量。乔乔问道:“你说那个烂嘴巴丫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她说爸爸要是腿站不起来了,就成残疾人了。再也不能出去打工赚钱,在家里也不能耕田使牛了。”霄霄愁苦地说:“家里就没有钱了,妈妈也养不活一家人。而且她很嫌弃祖屋里的奶奶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呢?”乔乔满面惊恐地眼睁睁望着哥哥。
“家里没有钱,我们也上不成学了。”
河上的冷风将孩子的脸吹着吹着就吹成了红萝卜,他们如此凄惶,愁肠百结,手勾着肩,沿着河边好几个来回。回头赶紧去找妈妈。妈妈在门前“扎棉梗”,坐在庞大的棉梗和稻草垛间,满身的草屑,神色愁苦。
兄弟俩默默地站在柴禾码边上。妈妈只顾麻利地“扎棉梗”,伸手摘过几根棉梗,两手攥着在膝头用力,一折,一折,又一折,成了一小把柴,扯出一把长穗的干稻草,麻利地一把挽住,捆上,系好,搁在柴禾码上。
霄霄首先开腔道:“妈妈,过了年你真的要回下江去吗?”
“天天一页作业都不写,书都陈在屉子里成黄历了。你们还想跟我去下江走亲戚么?”妈妈一听,柳眉倒竖,厉声道。自从爸爸回家,她的脾气似乎厉害了许多。
两个孩子一听,心更是沉到冰冷的水缸里了。垂头垂首站着,乔乔愣愣地低眼看哥哥。宵宵看着妈妈“扎棉梗”码出小树一样高的柴禾堆,心酸地问道:“那你去下江了还会回来扎棉梗么?”说着,眼泪一涌,叭嗒叭嗒地落下来。
“你当一捆柴禾要烧一辈子啊?供你们一家老小过完正月就很好了。”妈妈没好气地。可一抬头,见宵宵和乔乔并排站着,各蓄了满眶的眼泪。
“你们怎么啦?腊月腊时的,又和谁闯下祸了?啊?打架打输了?输了去打赢了再回来!”妈妈尖尖地叱问,将老粗一把棉梗,嘎叭嘎叭地在膝上折断,折得膝头火辣辣地疼。她心火一起,抽出一根棉梗,起身便要来打他们。
“你是不是要回下江去?呜呜呜,你回去了就不会再到潘渡来了,呜呜呜呜呜!”
“你不要回下江去!我们都不上学了,上学太费钱了。我们天天都到河边放鸭子,我们养很多鸭子,把爸爸也养起来。”
“把祖屋里的奶奶也养起来。呜呜呜。不用你操心的……”
“你不要回下江去,不要回你自己家去。就在我们家好不好?”小兄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,承担了许多生计大事。“妈妈!呜呜呜,妈妈!呜呜呜……”那小的男孩,就像在野外和孩子打架,哇哇哇地仰面长哭回家来,一路喊着妈妈,妈妈,好不伤心。
妈妈愣住了,握着那根棉梗,看着两个哭得呜呜哇哇的儿子,皱着脸,抿嘴微微一笑,眼里便漫出泪来。她慢慢低身坐回到柴草堆间,将手上那根棉梗在膝头用力一折……
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夜,爸爸的好朋友四黑子几个,还来家里帮着打糍粑。妈妈蒸了满满一锅糯米,石头碓窝里盛着热腾腾的糯米团,男人们各个执著一支木棒,站稳脚,嘿霍嘿霍地喊号子,一齐捣着石碓窝里的糯米团黏糊软和了为止。
四黑子说:“黑狗得亏你回来了哇,再不回来我都要累死了!玉娥她天天给我搭信搭信的,空个几天她居然就不肯!你不晓得我这一年有几多劳苦。全村的女人们都很踊跃!”
黑狗躺在床头,他笑嘻嘻地回敬道:“老伙计,那就多谢你唦。等我身体好了,会去你家还工的。我不赖账的。哈哈!”
满屋的男人们都哄堂大笑开了,霄霄和乔乔也跟着呵呵傻笑。四黑子见了骂道:“伢子家懂个么事?你们笑个卵子呀笑?”
乔乔翻着眼睛反驳道:“那你笑个卵子?”
玉娥在灶门口伺候着一只小风炉,砂罐里头是为爸爸熬制的中药,是老祖母求来的方子,专门治愈筋断骨折的大伤。她拿一把小蒲扇细细地扇着风炉里的火,外头的喧笑令她满面绯红,却一声也不作,在潘清波和他的朋友们面前,玉娥依然保存着一个新嫁娘的娇矜。(待续)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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