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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是父亲,所以……

作者:苏在沅(韩国)译者:胡椒筒
虽然所有人都会觉得委屈,但却都不得不承认,随着时间流过,必定会迎来死亡,大家会送上毫无意义的、不算是安慰的安慰。(fotolia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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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以父之名”的负荷永无止息。 身为父亲的徐首喆被判定得了老年失智症。接到父亲电话的徐珉秀,当天正好被公司劝退离职了。两个男人追随着各自的记忆展开了一场时间之旅,从中也领悟到“父亲”这个身份的悲喜。

因为是父亲

“您这是初期失智症。”

一个星期前,医生诊断出徐首喆罹患了初期失智症。七十二高龄,活了这么久,已经没有人会为他罹患失智症而感到遗憾了。有的人甚至还会觉得这是高龄老人必得之病。如果早在二十年前他被诊断出这种病,身边的人一定都会为他感到难过。大家说不定会去揪住医生的衣领,不肯承认这是真的。很多人还会伤心落泪,真心诚意的来安慰他,为他送上希望。

但岁月把所有的温暖都夺走了,就连医生也毫无遗憾的告诉他:“您这是初期失智症。”他的口吻像是在告诉徐首喆,这是老年人的常见病。比起安慰徐首喆,医生更希望他能与眼前无可置疑的现实斗争。

“像您这样上了年岁的老人都会出现这种症状,所以必须坚持服药,才能尽可能的控制病情恶化。有的人虽然出现了这种症状,但直到他们去世都一直维持在初期的状态,所以您也不要过于担心。”

徐首喆无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,他慢慢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,喃喃自语着:

“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,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,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啊。”

徐首喆的声音颤抖着。他拿着药袋上了公车,直到回到位于乡下独居的老房子,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语。

“没有理所当然的事,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,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啊。”

进了家门,他也没有停下来。就这样,三天过去了。直到自己接受了这一事实,接受了这种状态后,徐首喆开始做出了计划。

到了第四天,徐首喆算计起了自己的财产。这辈子在教育界工作了六十年,做为补偿每个月存折里会进来一点钱。这间盖在约莫两百坪院子里的三十坪的老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。因为房子盖在农耕专用区,所以卖掉一坪也才不到两万元。

除此以外,还有变成古董、毫无用处的摩托车,以及房子一旁用来打发时间种花种草的一亩地。这就是徐首喆的全部财产了。这些地卖掉的话,能拿到五百万元左右,加上田地也处理掉的话,大概就有一千万元(编按:本书所提到的金额皆是韩圜)上下了。徐首喆打算把这些钱都汇给一路苦过来的儿子。还好,定期进来的退休金可以负担得起照顾自己的养老院。

徐首喆安心的松了一口气。他忽然觉得先走了的妻子替自己分担了负担。过去的日子里,就连儿子也平静地接受了岁月夺走了母亲的残酷现实。岁月流逝,夺走了太多太多,但唯独死亡依旧执著的守在原地没有逃走。

虽然所有人都会觉得委屈,但却都不得不承认,随着时间流过,必定会迎来死亡,大家会送上毫无意义的、不算是安慰的安慰。徐首喆接受妻子的空位,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。虽然儿子在三天的葬礼后就接受了现实,但他却哭了整整一年。

当身体不再年轻,渐渐衰弱,徐首喆才感悟到死亡是如影随形的。妻子是被无情的岁月带走的,很快自己也会随之而去。

如今怎么会感激起了妻子的提早离开呢?徐首喆感激起了从前为妻子伤心并思念着妻子的自己,也感激起了曾经觉得冷酷无情的岁月。

徐首喆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好一切。七十二年来,他比任何人活得都努力,但整理这样的人生却只用了一个星期。徐首喆想开以后,追溯起了过往,他觉得七十二年的时间就跟转眼一瞬一样。此时,在他心里不存在“我还能活多久”的疑问和感触,因为“我还有多长时间可以清醒的照顾自己”的恐惧正在召唤着他。

过了一个星期,徐首喆才给儿子打了电话,他很想跟最近都没来电话的儿子聊聊天。徐首喆生怕自己忘记,于是把财产目录写在了纸上。不满一页的内容,他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。徐首喆一手拿着电话,一手紧握着纸。

“喂,爸。”

电话里传来儿子有气无力的声音。

“你好好听喔。”

徐首喆连声招呼也没打,一口气讲了下去。

“我打算把房子和地都卖掉,自己一个人住得也很辛苦。”

儿子刚要说什么,徐首喆直接打断了他,因为他害怕从儿子口中听到:

“爸,您是要来跟我们住吗?”

他不愿去想像儿子背弃自己。这种想法让他急不可耐地继续说道:

“但我也不想跟你们住在一起,我受不了挤在首尔那种像鸡笼一样的地方。我打算出门旅行,回来以后直接住进养老院,跟那些年龄相仿的人一起度过余生。”

那句“我也不想跟你们住在一起”是徐首喆最后的自尊心。因为先拒绝了儿子,所以有了面子,心里也轻松了。儿子含糊其词的回应了一声:

“爸……”

徐首喆手中拿着简短的财产目录,心情舒畅的一口气从头念到尾。在打这通电话以前,他还揪着一颗心生怕儿子说:“我们没办法接您过来一起住。”所以他感到焦虑不安,认为自己必须先开口拒绝,必须保持身为父亲的坚强和体面。还好,自己先讲出了口,守住了自尊心,不用再觉得心里难受了。

“我能给你留下的财产并不多,因为我也要好好享受自己剩下的余生,出门旅行,跟朋友喝酒,上了年纪也会想吃点零食。我打算给你汇一千万元,等我死了也好办葬礼。我可不想当一个连葬礼费都要子女负担的父亲。”

“您这是怎么了?怎么突然讲这种话啊?”

“这不是突然,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。这是我考虑很久以后才做出的决定,所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了。”

儿子没有反驳。虽然没有期待,但徐首喆还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,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希望听到儿子说:“什么葬礼费!干嘛讲那种话!”或是:“我们来照顾您!不要把我当成不孝子!”之类的话。

事实上,他希望儿子问候自己的时候,能说出“我得了失智症”,然后找个人陪自己流泪难过,他希望能与儿子带着父子之间的那种执拗与难为情一起痛哭一场。但接下来的只有安静的沉默。面对没有任何声音的话筒,徐首喆低声说:

“你吃饭了吗?”

他用这句问候否定了自己难受的心情。难过只是一时,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吃饭,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。

“吃了。”

“身体健康?”

“嗯,都很好。”

“酒呢?最近没喝酒吧?”

“没有。最近聚餐少了,我也不怎么喝了。”

“工作都还顺利?”

“老样子。”

“常常加班吗?最近公司忙吗?”

“经济不好,不怎么忙。”

“孩子和老婆都好?”

“他们都很好。下个月,儿子放假就能出来了。”

“是嘛……”

一阵沉默。难道当儿子的就一点也不关心父亲的近况吗?徐首喆该问的都问了,但却没有得到任何问题与回答。

“那挂了吧。”

“嗯。爸,您多保重,好好吃饭。过段日子我再回去看您,见面时我们再商量一下。”

“不用商量,我已经决定了。挂了吧。”

徐首喆挂了电话,坐在视野开阔的廊厅上呆呆地望着一片秋色的远山。他面带苦笑,喃喃自语了起来:

“干嘛这么急呢?问候几句就那么难吗?”

徐首喆的每句话都显得很不是滋味,儿子每次都是讲那几句形式上的话,您多保重、好好吃饭。总是这样,再不然就是用没有期限的约定做为最后的结束语。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父亲吗?父亲是怎么过的?今天做了什么?最近都跟谁见面聊天?徐首喆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儿子,但儿子似乎不是那样。

徐珉秀挂断电话,坐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公园的长椅上。已经有一个星期了,他每天说是去上班,其实是来公园。

他失去了做了三十年的工作,跟曾经如同家人一般的同事断掉联系也有一个星期了,躲避周围找他喝酒想要安慰他的朋友也有一个星期了。徐珉秀手上拿着一个星期来每天中午在便利商店买的相同的便当。

徐珉秀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辞职的事,因为儿子还在军队,女儿还没有找到工作,已经缴了三十年的房贷还没还清。徐珉秀没脸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家人“我辞职了”。辞职的事被拆穿的瞬间,他就会变成没有尽到一家之主义务的罪人。

因为父亲的这通电话,刚刚用微波炉热过的便当都冷掉了。徐珉秀双眼放空,一口口的吃起了冷掉的饭,口中还不自觉的送出“我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的叹息声。

虽然公司不是大企业,但也是自己奉献了整个青春的地方。可公司做为补偿,给他的就只有五千万元的退休金和配给他的那辆开了七年的车。当收到劝退通知的时候,徐珉秀无论如何都想坚持下来。不,他别无选择。虽然这样的处境既悲惨又寒酸,但不管怎样他都想守住这份工作。

徐珉秀每天照常去上班。如果是从前,本该来找他签字的后辈,如今都直接去找隔壁的、跟自己一起入社的李部长了。徐珉秀在公司走来走去寻找着自己可以做的事,他不但清理垃圾,还主动去做公司新人负责的送咖啡工作。他在给后辈送上咖啡时,还会亲切随和的说一句“加油工作喔!”,他甚至还亲自负责起了影印工作。每当这时,同期入社的同事和后辈就会疏远他。当他要帮同事清空脚下的垃圾桶时,大家都会冷漠地说:“我自己来!”跟着马上起身朝垃圾分类区走去。徐珉秀把冲好的咖啡放在桌子上,但也没有人喝,冷掉的咖啡总是直接被倒掉。当他站在影印机旁的时候,避开他到隔壁去影印的人也越来越多了。徐珉秀说服自己把这看成是“理所当然”的反应,毕竟同事也都是有家庭的人,他们也要保护自己。正因为这样,所以他们才会对自己冷漠无情。

徐珉秀束手无策递出辞职信的那天。啊!有生以来,自己流过那么多泪吗?那天他比母亲去世时哭得还要伤心欲绝。

那天也和往常一样,徐珉秀在给大家送咖啡。当他把咖啡递给在一起工作了二十年、曾经是自己小组组员的杨课长时……

“部长!请你不要这样!”

杨课长猛地站起身,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徐珉秀拿着咖啡的手上。纸杯打翻了,咖啡洒在了地上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,杨课长和徐珉秀同时红了脸。

“如果部长不走,别人就要走!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!如果你不离开,其他人就要离开!专务也走了,上了年纪的人都走了!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坚持呢?为什么?你是要我们离开吗?”

听到杨课长攻击性的言语,徐珉秀转移了话题。

“欸!咖啡都洒了。大家不用管我,你们工作,我来擦。”

徐珉秀垂头看向纸杯,他避开杨课长凶狠的目光,慢慢弯下身子捡起纸杯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起了地面。当下这么做是摆脱危机唯一的方法。

徐珉秀不知所措的手颤抖着,他的视线与那些看向自己和杨课长的职员一一相撞。徐珉秀冲着大家勉强露出“我没事”的微笑。

杨课长见他这样,抑制不住怒火,揪住了他的衣领。

“不要在这样了!请你离开公司!为了这些后辈,为了公司的员工,请你离开公司!”

徐珉秀收起脸上的笑容。杨课长抓着他的衬衫用力的摇晃着,徐珉秀再也无法面对在场的人了,眼泪掉了下来。此时此刻,是谁揪住了自己的衣领?是这些年来一起共事的后辈吗?杨课长结婚的时候,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开心。婚礼影片里应该录下了自己主持婚礼的画面。

杨课长跟徐珉秀的大学后辈结了婚,他把比跟家人相处的时间还要长的杨课长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。杨课长妻子怀孕的时候,最辛苦的就是徐珉秀。那时公司事务繁忙,杨课长的妻子又刚刚怀了孕,他每天都要看周围人的眼色下班。每当这时,徐珉秀都会挺身而出加班帮他把事情处理好。

曾经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,爱护有加的杨课长,如今却叫喊着要自己离开公司,还揪着自己的衣领。徐珉秀接受了眼前的一切,低声说道:

“让我把……把这里清理干净再走吧。就让我……让我……把这擦干净吧。”

“真是的!”

杨课长狠狠地甩开徐珉秀的衣领。徐珉秀再次慢慢弯下了身子,他哭了,但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。因为他不想在临走前麻烦别人,所以拚命地擦干净地面。徐珉秀不想自己的抽泣声妨碍到其他人工作,那样的丑态是自己无法原谅的。但周围根本没有人在看他,也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惋惜,所有人都坐回位子工作去了。

此时,徐珉秀擦的不再是咖啡,而是自己掉在地上的大颗的眼泪。他醒悟到,如果自己继续留在公司,只会让大家更厌恶自己。事实上,徐珉秀仍旧深信着大家只是嘴上不说,但都在心里支持他能留下来。可当他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时,便不得不死心了。

徐珉秀……无力的擦着地。

徐珉秀拿着辞职信来到社长室,他想过跪下来求社长,但自己已经成了大家的累赘,所以他再也没有留下来的信心了。徐珉秀从自己所属的社会被彻底驱赶了出去,他递交了辞职信,收拾了行李。长年工作的地方,却只有一个箱子的行李。在大家埋头工作的时候,徐珉秀一个人离开了公司。

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送行。◇(节录完)

——节录自《因为是父亲,所以……》/ 暖暖书屋出版公司

(〈文苑〉)

责任编辑:李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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