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续前文)
内文选摘(节录)
夏济安致夏志清(1965年1月23日)
志清弟:
来信已收到。我也好久没写信给你,很对不起。最近忙的还是所谓研究。《公社》那本东西居然得到伦敦大学的Kenneth Walker (经济学家)来信赞美,说是fascinating & enlightening,这总算是空谷足音,很难得的鼓励。我已写回信去道谢,并问他可否为China Quarterly写一书评。你很关心书评,如能得K.W.氏来评一下,那是比Fath Serruys或Goldman好了,因为他们研究的不是中共经济,而我的著作是想enlighten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主流的。
这里的language project的下一部作品,很快要动手。我本来拟的题目是《中苏论战中的rhetoric》,想向language靠拢得近一点。但是中苏论战最近几个月较沉寂(但必将恢复,老毛是痛恨K氏路线,而K氏继承人还是走K氏路线的),而我对于rhetoric的修养还不够。我的长处是能够吸收很多的information,而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来。要发挥这方面的长处,还是研究中共的“社会史”。关于中共的农村,我的知识已经多得相当可观,这一点也是可以利用的。现在决定的题目是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》──这个运动乍一看好像是老生常谈,其实这是中共进行“阶级斗争”的幌子。从台北、香港来的报导,中共在城市进行“新五反”,在乡村进行“新土改”,整治“资本主义自发势力”,继′60-′62之和缓政策后,狰狞面目重又暴露。但《人民日报》等中共报纸关于这方面的具体材料少极,祇说是在进行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”。这个掩饰激发了我研究的兴趣,我要用中共的材料,来说明该运动的真相为何。这样非得大量的读中共材料不可,即便以前读过的,现在还得重读,因为过去读时,脑筋里未存有这个题目也。这个工作,别人也无法帮忙,因为天下很少人有我这样快读的能力,吸收组织的本事,而且再有关于中共社会的基础知识。兴趣提起来了,所以精神很是焕发,《人民日报》之类的东西,假如不像我这样有系统地读,枯燥无比;一有系统地读了,就成了学问,而且有发掘不尽的宝藏可得。
我这样全神贯注的研究──我认为这是历史的研究──当然影响我别方面的研究。以我的精神与努力,如研究中国社会史过去任何一个时期──从周朝到清末──必可成为专家,在学术界占一席地,不让杨联陞、何炳棣(他可能来U.C.,接Bingham之位,B.要退休了)等专美于前。但是研究中共总是为学术界所轻视,这点我是很明白的。我的朋友Schurmann是“中共迷”,他说:“你能把公社弄出这样一个头绪来,如弄井田那是两个礼拜就够了”,以他的地位,当然可以为“中共研究”辩护。我祇是悄悄地做我的本分工作而已。但是心中也有点害怕:越深入,越和别的学问脱节了。我还有点关心:我到底在美国学术界制造了怎么样的一个image?
我越是努力,这里[里]的language project恐怕将越是没有人接得下去。吴鲁芹当初有来加大的意思,但是我现在做的事情,他是接不上的。以世骧和Schurmann对我的友谊,我当然不忍看见这个language project垮台。
我的兴趣是研究,对出版等等倒是没有什么兴趣的。有没有书评,我更不关心。比起你来,我是很不career minded的。你寄来的那两本蒋光慈,已收到,谢谢,但是还没有开始看。我的文章,写完就算,不想再去整理了,因为又有新的题目来把住我的注意力了。
Franz Michael决心辞职,改去华府的George Washington大学;最近没接到他信,不知近况如何。想来他心境不很好,因为和多年老友George Taylor决裂,他心里[里]不会痛快的。我的《左联》一书,他是sponsor。现在U.W. Press要不要再出它,我也不知道,也懒得去问。一问之下,如是yes,那末我也没有工夫来整理旧稿。这个事情到暑假时候再说吧。
心中惭愧的是:全书的introduction还没有写好。已数易其稿,但牵连东西太多,真照我的意思写出来,恐不容易。
这是文债之一,文债之二,是欠Schaefer的那篇《西游补》,初稿他看后大为满意,但我不知道董说的《朝阳梦史》etc.,有没有地方可以借得到,事情就搁下来了,其实发一个愤,一个礼拜就可以把《西游补》赶出来,现在还是拖着。
周策纵那里[里]还没有写回信,我想把〈蒋光慈〉寄给他,你看如何?
你的两篇文章都收到了,都很精彩;当然为篇幅所限,有许多话你没有地方发挥了。但是你的文笔还是遒劲而to the point的。Golden Casket的德文原本,Baner送我一本,但我一直没有读,虽然想improve我的德文,一直是我的志愿。你所提起的中国小说中的love,也一直是我所想研究的题目之一。
我还没有你这么多闲差使(写书评等),所以可以专心研究自己的题目。你担任教书,指导论文研究,一定是很吃力的。我最近指导了一个女学生(去年在我班上的)研究周作人的M.A.论文,觉得此事很不易做。当然我对周作人的熟悉,不在世骧与Birch(他们也是导师)之下,但是周的全部著作我并未看过,有许多看过了也忘了,真要凭良心行事,我也得把周作人的全部著作看一遍。我相信我这样指导,那位学生已很满意了。但周作人是我比较熟悉的作家,真要指导起我所不熟悉(e.g.张资平)的作家来,那一定是很花工夫的。
我虽然觉得工作的压力重,但是做人仍很潇洒,不慌不忙,晚饭后不用脑筋,就是读书也是读比较轻松或与“研究”无关的,所以睡眠正常,精神很好。我发觉同事之间,不能睡觉的很多。世骧就依赖安眠药,虽然他也打太极拳洗冷水浴等做健身活动。有个李卓皓,是个国际闻名的biochemist(研究hormone专家),他因为吃药安眠加上吃药提神,身体弄得衰弱不堪。另有一洋人,年轻时聪明非常,二十几岁得M.D. & Ph.D.(生理学)两个学位,现在不过三十几岁,已成废物,挂名做researcher。他的病源也是吃药安眠,吃药提神,二药夹攻。他自己有行医执照,可以乱开方子吃药,所以危险更大。亏得他太太是个贤惠的中国人,服侍他。每晚十点钟,一定要侍候他上床睡觉,看好他吃安眠药。否则他糊里[里]糊涂,不知道自己吃多少,可能惹出大乱子的。我的光华同学萧俊亦失眠,以前喝酒安眠,后来想戒酒。到医院验身体,并请配方买安眠药。医生说:吃安眠药睡觉,不如吃酒睡觉。这句话我很相信,因为人类与酒共存,已有数千年之久,酒的一切坏处,人都知道,出了毛病也查得出。安眠药(尤其是新出的tranquillizer)历史均短,到底它们有多少坏处,医学上还没有详细记录。怎么出毛病,毛病出在哪里,一时都无从查起。如安眠药再加提神药,那末奇奇怪怪的后果更多了。这些话说来给你参考,要请你“戒药”那恐怕是很难的。照中国传统思想,第一是乐天知命,第二是duty比health(or life)重要,所以我也不替你worry。不过美国的生活方式,一般都是紧张,靠吃药睡觉与提神这个tendency恐怕越来越厉害。我生平没有吃过提神药,如No-doz之类我碰都不想碰,因为我精神一直不错。安眠药也是来美国以后才吃的,过去一年用了大约不过十次。用的祇是轻微的sleepeez,无需医生开方子的,这种药对于世骧已经是无效的了。我祇是在兴奋和有心事时才服用,一年没有几次机会,平常是无需服药的。
世骧于28日飞纽约,转飞Bermuda,那天下午晚上他也许会来找你。Bermuda之会是为组织研究中国文学的工作立基础,过去的进行,你大约有点知道。将来组织完成,很多事情可以做,但是我对于这种事情并不十分起劲。研究中国文学就是这么几个人,大家都忙得很,也做不出什么额外的工作。青年学者如Maeth等成名后,也无非轧在一起忙而已。将来可做之事,譬如编一部《中国文学史》,我就劝世骧不要答应担承。因为请些谁来写?谁来校订?谁来替很多不同的投稿者划一水平?小说部分可请你写或请李田意写,水准可能大不相同。做主编的忙死,还要得罪人,到时候可能交不出卷。世骧可能主持为《全唐诗》等巨帙做index工作,这种事情嘉惠学子,而且花了钱的确会有成绩的,我很赞成。
我和R还是维持很好的友谊关系──就是这么一点成绩也不容易了。我显不出什么热烈的爱,但做人到底比以前稳重机灵成熟多了。过年过节,男女朋友之间可能造成误会,男的总想跟女的同度佳节,女的如忙,不能答应,男的可能比平常更为hurt。R不喜欢他的父母,但过年过节总要去孝顺一番,这种事情我并不介意。说起来很容易,但你知道我并没有顶顶sweet的脾气,真能做到不介意也就是做到孔子的“恕”道了。最近出现另一个因素,亏得我心平气和的对付得很好。即她过去的男友Charles Witke决定离婚,想和R.重拾旧好。按Ch.与R.过去的交情,我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做到这一地步;但在一年以前,R.把Ch.恨死,还是我去劝她饶恕他的。我知道此事后,心中不安(今年祇为此事,吃过这么一次安眠药),当时反应有二,一则决心退出,对R.表示冷淡,让他们成全好事;或则加紧进攻,不让“情敌”插足。总算我修养到家,二者皆未采取。对R.仍很诚恳忠实,既不泄气,也不发狠。我这种态度,R.是很赞赏的。我的学问与wit,她本来很欣赏;还有一点是mature personality,我非得小心谨慎,不能保持也。Charles找我吃过一次午饭,长谈很久,他和我之间无半点ill feeling(你得相信我的敏感,有半点ill feeling我就会觉出来的),这是我引以慰的。R.和Ch.已和解,但仍和我单独出去。按加州离婚法,Ch.君要等一年才可离婚获准,在此期间,他得小心做人,因为他的太太不愿离婚,他如有失德之处,离婚可能不准的。R.自己的志向,还是去台湾为第一要务──此事本来也可成为我和她之间的龃龉的因素的。我自己觉得是个很可爱的人,但恋爱经验不足,在女人面前反而可能显得不可爱。前年对B与Anna,都太慌张,这种缺点,我自己也了然。过而不能改,枉自为人。现在对于R我一直以可爱的姿态出现的,请你和Carol放心。以现状观之,R.决不愿意丢掉我这么一个朋友,好消息就是如此而已。
虽然我并不自觉陷入情网,看上面的描写,你可知道我也不能全然无情。R.既occupy我的mind,所以也没有工夫去对付别的女人了。
二月开始,我在comparative lit.的课又要开始。Compa. lit.方面可能以后还要叫我开一课seminar。但我目前忙于中共研究,这种远景也不去多想。
你在纽约能够看到中国电影,可以减轻你的思家之苦。对中国电影(香港拍的)我并无多大胃口。祇有一张凌波、乐蒂的《梁祝》可算上选(可能还是抄袭中共的东西)。此后看了李丽华、凌波的《新啼笑因缘》 与李丽华、严俊的《秦香莲》 (包工铡美案),看后直摇头。Tempo都太慢,香港那些制片家对于电影的基本智识还得学习。
最近和R看了My Fair Lady与话剧Hedda Gabler 。前者我觉得很tuneful,值得再看一次。后者女主角Signe Hasso 满身是劲,男主角Farley Granger 祇是英俊而已,演技平平,话剧的娱乐成分总很差,像Hedda Gabler那样还算是好的。年前加州风雨成灾,金山一带亦阴雨连绵(大雨中世骧的车曾skid一次,车子碰坏,幸亏人无受伤者,我不在车内),几个礼拜不停,学校方面平静无事。Xmas假期过后,Savio再要召集大会,到场者据说仅二百人,二百人中不少还是“非学生”(冯雪峰等当年在北大亦是此种人也)。Savio的“群众”本来就是这么一些些,因为学校当局措置失当,才把事情闹大的。
附上照片四张(“福禄寿”是在Schurmann家里),并家信一封,希转寄。别的再谈,专此 敬颂
冬安
济安
一月廿三日
Carol与Joyce前均此。
◇(待续)
──节录自《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:卷五(1962-1965)》/联经出版社提供
责任编辑:李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