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。」清、真之氣,飄溢於太白詩中,成就了全方位的輝煌:音韻、句式、物象、意境、內涵,縱橫開闔,異彩紛呈。復古中有創新,恢弘中見深情。
羈旅感懷、宮苑遊春、山中對酌、尋道參禪,少年俠士行,海客隨白鷗。「欲上青天攬明月」,「閒與仙人掃落花」,大氣磅礴、飄逸出塵。奔放如江海的自由精神,以及出神入化的藝術功力,無人能及。
俯瞰天下
公元737年,開元二十五年春,李白於安陸閒居,寫下駢文《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》: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……」
天與地,好似萬物的客舍,而百代便是歲月的過客。浮生如夢,能有多少歡樂呢?
清初學者過珙認為,此篇二句是「天仙化人語」,另一位清代學者李扶九評曰:「尺幅中具有排山倒海之勢。短文之妙,無逾此篇。」
李白詩文,以氣取勝。寥寥數語,即呈現開闊、宏大的景象,迸射吞吐山河、囊括一切的氣量。天、地、江、河,每每在詩中流轉、奔騰,與作者的激情交織,令文字具足動感和生機。范傳正在《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》中有評:「受五行之剛氣,叔夜心高;挺三蜀之雄才,相如文逸。瑰奇宏廓,拔俗無類。」
詩仙寫景,往往以居高臨下的視角俯瞰一切,似乎超然獨立於高山大川之外,山、海、風、雲、月,盡收眼底。
黃河的滔滔巨浪,恰似李白的凌雲壯志,一發而不可收——「黃河落天走東海,萬里寫入胸懷間。」(《贈裴十四》)「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。」(《將進酒》)此種筆法十分罕見,讀來令人耳目一新、蕩氣迴腸,絲毫不覺突兀。
再看幾例:「明月出天山,蒼茫雲海間。長風幾萬里,吹度玉門關。」(《關山月》)「登高望四海,天地何漫漫!」(《古風》其三十九)「長安一片月,萬戶口搗衣聲。」(《子夜吳歌 》 )「春風捲入碧雲去,千門萬戶皆春聲。」(《 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》)
南宋詩論家嚴羽評曰:「蓋他人作詩用筆想,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,此其所長。」(《滄浪詩話》)
豪逸瀟灑
「松柏本孤直,難為桃李顏。」(《古風之十二》)「一身自瀟灑,萬物何囂喧。」(《答從弟幼成過西園見贈》)
李白詩歌的巨大感染力,來源於其獨特的人格力量:自信樂觀、昂揚進取、百折不回、重義輕利。詩人在佛家和道家中修煉多年,因而徹悟人生。因此,李白一方面積極入世,渴望建功立業,另一方面又能夠欣然醉臥,超離世外。
嚴羽評說:「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,太白天才豪逸,語多率然而成者。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。」(《滄浪詩話‧詩評》)
李白的詩文記載了其豐滿、瀟灑、坦蕩的一生:從「莫道無心戀清境,已將書劍許明時」的少年才俊,到扶搖九萬里的大鵬,再到「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」的歡欣振奮,直至「過江誓流水,志在清中原」(《南奔書懷》)的壯心不已,詩人惟願「濟蒼生,安社稷」。
雖然壯志難酬,李白從不失熱誠與風骨。面對勞苦中的黎民,他「心摧淚如雨」,「掩淚悲千古」(《丁都護歌》),而同時,他「一醉累月輕王侯」(《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》),「天子呼來不上船」(杜甫《飲中八仙歌》),只因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,使我不得開心顏」(《夢遊天姥吟留別》)。
李白敢與天公比高,崇尚及時行樂:「俱懷逸興壯思飛,欲上青天攬明月。」「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」縱使際遇坎坷,他仍能從容以對:「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」「人生在世不稱意,明朝散髮弄扁舟。」「功名富貴若長在,漢水亦應西北流。」(《江上吟》)
李白追求的是精神的永恆——「屈平辭賦懸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。」(《江上吟》)他在紙上方寸間自如地跨越時空,撫今追昔,從未放棄信念:「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」(《行路難 》)。這般前無古人、後無來者的天才胸襟與浩然正氣,奏響了盛唐的強音。
溶於自然
李白善於歌詠自然,以浪漫的筆觸和奇特的想像描繪了山之秀美、江之壯闊。《日出行》裡寫道:「吾將囊括大塊,浩然與溟涬同科!」(大意為:我將與天地合而為一,與元氣融為一體。)作者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,對神州的山河傾注了滿腔熱戀。戴天山、峨眉山、嵩山、泰山、廬山、終南山、九華山、天台山、白兆山,長江、黃河、漢江、秋浦河等峰巒河流都在他的筆下熠熠生輝。
望廬山瀑布 其二
日照香爐生紫煙
遙看瀑布掛前川
飛流直下三千尺
疑是銀河落九天
水汽在陽光的照射下蒸騰起紫色煙霧,激流直瀉,宛如巨型珠簾。那是天上的銀河落入人間嗎?字字珠璣,朦朧的美吸引著歷代看客,香爐峰和那道瀑布因此名聞天下。蘇軾讚曰:「帝遣銀河一派垂,古來唯有謫仙詞。」(《戲徐凝瀑布詩》)
《唐詩別裁》評註:「太白山水詩亦帶仙氣。」我們來看幾篇範例。
送楊山人歸嵩山
我有萬古宅,嵩陽玉女峰。
長留一片月,掛在東溪松。
爾去掇仙草,菖蒲花紫茸。
歲晚或相訪,青天騎白龍。
首句不同凡響:我有萬古不壞的住宅,那便是嵩山之陽的玉女峰。作者構思新奇,一展豪氣,竟然將山峰收為己有。後一句「掛」與「月」搭配,盡顯精巧別致。此詩描寫送別,卻著墨於山中修行,最後寫楊山人可能會騎著白龍前來迎接,更深化了全詩的俊逸脫俗。
《登太白峰》寫道:「太白與我語,為我開天關。願乘泠風去,直出浮雲間。」作者登上太白山,太白星(喻指仙人)向他問候,要為他打開通向天界的門戶。詩人願乘清風而去,在浮雲間飛行。
「眾鳥高飛盡,孤雲獨去閒。相看兩不厭,惟有敬亭山。」(《獨坐敬亭山》)獨坐山中,李白找到了心靈的歸屬,於幽靜中感受返璞歸真的玄妙。這種心境在《山中問答》中也有同樣的刻畫:「問君何意棲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閒。桃花流水窅然去,別有天地非人間。」
復古創新
李白詩歌題材廣泛,內容包羅萬象,其詩作在《全唐詩》收錄於卷161至卷185,另有《李太白集》傳世。李白擅寫多種體裁,在文學創作上主張復古,推崇建安文風,其《古風‧大雅久不作》云:「聖代復元古,垂衣貴清真。」
明朝三位文史學家對李白詩歌的點評很有代表性:宋濂《答章秀才論詩書》云:「李太白宗風(國風)騷(離騷)及建安七子,其格極高,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。」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曰:「五七言絕,太白神矣,七言歌行聖矣。」胡應麟在《詩藪》中說:「太白五七言絕,字字神境,篇篇神物。」
李白寫有大量樂府詩,最擅長七言歌行。他在實踐中「將復古道」,大膽地突破程式,以古運律,一掃南朝以來的華靡文風,從而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面推助了唐詩的創造性發展。他善於運用民歌語言,用典純熟,並大量引用古代神話,為作品注入清新、生動的活力,確立了李詩的奇異性和獨創性。
南宋詩論家嚴羽評曰:「太白詩法如李廣。」確實,李詩之天馬行空,渾然天成,好比李廣之用兵莫測,看似無序,實則有章法可循。
飽滿的情感,流淌詩中:「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」(《靜夜思》)質樸簡約,「卻下水精簾,玲瓏望秋月」含蓄宛轉,「今夜曲中聞折柳,何人不起故園情」(《春夜洛城聞笛》)思鄉情切,「我寄愁心與明月,隨君直到夜郎西」(《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》)靈動別致,「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」(《蜀道難》)驚心動魄……
無聲的詞句描繪出都城、邊塞、田園、廟宇、高山、流水,烘托出思鄉、別離、求索、探奇的多彩畫面,將讀者帶入千年之前的一番番傾情嗟嘆。
皮日休在《七愛詩‧李翰林》中讚曰:「五嶽為辭鋒,四溟作胸臆。」「惜哉千萬年,此俊不可得。」
宋代的蘇軾、陸游、辛棄疾,明代的高啟、清代的龔自珍等知名文人都深受李白詩歌的影響。英國大詩人T‧S‧艾略特認為艾茲拉‧龐德翻譯李白的詩歌「是對英語詩歌進程持久的、決定性的貢獻」。
結語
李白是落入凡間的謫仙、名動京城的天才,也是漂泊中的旅人。一支生花妙筆,綻放曠世才情與豪情。激昂的文字如大江奔騰,不見矯揉造作,亦無纏綿浮躁。儒家的濟世、佛家的觀空與道家的無為,都在其人生旅途上放射光彩。一個冠絕古今的風流人物,遨遊於仙界和塵世之間,用詩歌寫下了屬於唐朝和中國的不朽傳奇。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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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林芳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