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方,一個陌生而神秘的領域,在地平線迎接晨曦,送走月輪,向每一個仰望天空的人,閃耀出誘人的輝光。當走到曾經的目極千里處,心底似乎又有遙遠的懷抱在召喚,像投入石子的湖心暈開層層漣漪,發出深沉的吟唱:歸來吧,歸來吧。
遠遊,對古代文人來說,千載以來變成刻骨銘心的一個情結,一段冒險與夢想交織的未知旅程。唐代有志遠遊的詩人不在少數。李白因懷四方之志,仗劍去國,山川河海化作他筆下綺麗浪漫的意象;杜甫為尋仕途之道,辭親遠遊,時事民生納入他詩史中沉鬱頓挫的呼籲。還有更多的邊塞詩人,抱著長風破浪、驅敵開疆的建功熱情,隨軍遠征,見識了四塞的異域風物,嘗遍了行役的苦樂百味,留下唐朝最為壯美剛健的詩篇。他們闊別家鄉,一去經年,最終都變成一個共同的名字:遊子。
中唐時期,一位叫孟郊的詩人留下一支千古傳唱的《遊子吟》,從新穎的角度發端,卻唱出所有遊子的心聲:
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
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
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。
遊子,看上去那麼放浪不羈,瀟灑豁達。而當外面精彩的世界不再激發他蓬勃的豪情,當矢志追逐的夢想遭到現實無情的打擊,他便開始體會出「出門一時難」的不適,越發留戀「在家千日好」的溫馨暢懷。
孟郊,字東野,不知是否應了人如其名的宿命,他的名和字,飽蘸太多荒郊野外的玄墨苦水,譜寫了他客居他鄉、窮苦潦倒的一生。因而,即使擁有「郊寒島瘦」「韓孟詩筆」等雅稱的孟郊,詩才得與同時代的韓愈、賈島等齊名,卻多作苦吟之歌,內容多涉世態炎涼、民間苦難,又得「詩囚」一名。
一代詩囚,沒有詩仙的飄颻輕舉,沒有詩佛的淡泊閑雅,更沒有詩聖的端方肅穆,只有坎坷人生路上的淒風苦雨,困鎖住一個失意文人苦難重重的身心。
他於天寶十年出生於湖州武康的一戶清貧人家,父親任崑山縣尉,僅是個俸祿微薄的小吏。寒門小戶,更需要當家女主人的辛苦操持,吃穿用度都要親力親為。孟郊看父母為生活辛勞,從小就乖巧懂事。而物質資源的匱乏,更加重他性格孤僻的一面,少與人交往。長大成人後,孝順的他越發感受到,留在家裡只能靠父親一人支撐,他必須出門尋找自食其力的門路。作為寒門士子,心中所思所想都更貼近大地。齊家方能治國,他的遠遊更多的是尋找改善家境的途徑。他遊歷四方,卻無所遇合,無奈過了一段隱居生活。四十歲之前,他從河南流浪到江南,行蹤不定,除了作詩之外沒有其他行跡可考,也幾乎不可能真正照顧父母。「一生空吟詩,不覺成白頭」,他寫下的這一行名句,正是他當時生活的寫照。
《論語‧里仁》有言:「父母在,不遠遊,遊必有方。」說的是父母健在的時候,子女應在家侍奉,即使要出遠門,也要有適當的理由。固守家園、恭順雙親的孝子固然有,但更多的仁人志士去把目光投向了遠方。雖然遠遊在外的兒女,做不到晨昏定省,時刻照料父母起居,然孟子也說過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,後人作註:「事謂阿意曲從,陷親不義,一不孝也;家貧親老,不為祿仕,二不孝也;不娶無子,絕先祖祀,三不孝也。」儒家聖人恰恰是在鼓勵男子們走出家門去開創事業,為祿取士,從而光宗耀祖,更好地為父母盡孝道。
到貞元七年,孟郊四十一歲時,他回到故鄉湖州,舉鄉貢進士,動身進京參加科舉,於次年和貞元九年兩次下第。人到中年,卻一事無成,第二次落第的孟郊倍感人生的挫敗,滿心的失落困頓讓他悲憤而嘆:「兩度長安陌,空將淚見花。」看到及第士子欣喜若狂又少年得志的風光無限,他早已失去振作的信心。在他最失意的時候,是母親敦促他繼續上京,重燃他生活的希望。十二年,孟郊奉母命第三次到長安應試,終於得進士及第。苦盡甘來的他留下生命中難得一見的快詩:
昔日齷齪不足誇,今朝放蕩思無涯。
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盡長安花。
「春風得意」這一成語就由這位老夫子首創,這樣一個略帶輕佻炫耀之意的辭藻,背後卻承載了數不盡的辛酸。登科的孟郊第一次感受到了長安城的善意,這裡的繁華美景,終於也有他的一份。歡喜過後,他不忘家中省吃儉用的老母,旋即東歸,告慰父老鄉親。
孟郊沒有想到的是,中舉並非他否極泰來的人生轉折點。許是缺乏顯赫的家世,或者權貴的提攜,他又開始常年流寓他鄉,直到五十歲才得到一個溧陽縣尉的卑微之職。他的官位與父親相較,沒有任何進步,更談不上光耀門楣。但他的收入也能讓他置辦陋室一間,薄田一畝,從此安居樂業,不用再漂流無依。
這時他想到遠在故鄉的母親,母親現在身體還康健嗎?她還在為遠行的兒子縫製冬衣嗎?五十年的卑微,換來一朝衣食溫飽,終究不負父母殷殷栽培之苦心,拳拳哺育之恩情。在迎接母親到溧陽奉養的路途中,孟郊含著真摯的溫情和感愧,寫下那一首五言古詩,讚美了母愛的無私和深厚。
母親,永遠是兒女收穫愛的源泉,她總是無微不至照顧她的骨肉,寧可自己受苦也不讓子女受到一絲傷害。兒行千里母擔憂,分別,應是母親和子女最痛苦的時刻,而遊子離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作為母親不能阻擋兒女遠行的腳步,卻又害怕他在外面挨餓受凍,擔心重逢之日遙遙無期。臨行前,母親只好不辭晝夜地縫製新衣,讓兒女在遠方也能感受到家鄉的牽念和溫暖。子女,就像是路邊微不足道的小草,如何能報答母親如春光溫暖和煦的大愛呢?
《遊子吟》展現了平凡而偉大的人性之美,千百年來贏得無數讀者的推崇和共鳴。清朝,溧陽又出現兩位詩人延續孟郊的主題,再現母愛的感人:「父書空滿筐,母線縈我襦」(史騏生《寫懷》),「向來多少淚,都染手縫衣」(彭桂《建初弟來都省親喜極有感》)。時至今日,母愛的頌歌還在繼續傳唱。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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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何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