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此音律问题,著者从汤氏所体悟的观念看来,他所讲求的其实是“自然音律”而非“人工音律”。所谓“人工音律”是经由人们的体悟逐渐约定俗成终于制定的韵文学的体制规律。体制规律是由字数、句数、长短、句式、声调、韵协、对偶、语法等八个因素所构成。就诗词曲而言,可以说规律越来越谨严。譬如声调,古诗不讲求,近体诗产生平仄律,词仄声分上去入,北曲平声又别阴阳而入声消失。所谓“自然音律”,是指人工音律之外,无法诉诸人为科范的语言旋律。丁邦新先生〈从声韵学看文学〉一文中,称“人工音律”为“明律”,“自然音律”为“暗律”。他对于“暗律”有极其精辟的见解,他说:
暗律是潜在字里行间的一种默契,藉以沟通作者和读者的感受。不管散文、韵文,不管是诗是词,暗律可以说无所不用。它是因人而异的艺术创造的奥秘,每个作家按照自己的造诣与颖悟来探索这一层奥秘。有的人成就高、有的人成就低。
可见自然音律的道理是相当奥秘而不可明确掌握的。而我们可以断言的是,文学成就越高的作家,越能掌握自然音律,使得声情与词情相得益彰。著者有〈中国诗歌中的语言旋律〉一文,详论诗词曲中的人工音律与自然音律。指出“拗句”、“选韵”、“词句结构”、“意象情趣的感染力”都属“自然音律”的范围,都是格律家说不出道理而其实是构成语言旋律的重要因素。所以如果只“斤斤于曲家三尺”,也未必能使声情词情完全相得益彰。
著者另有〈《九宫大成北词宫谱》的又一体〉一文,以其仙吕调只曲为例,检视九宫大成之“又一体”滋生繁多的原因,发现有“误于句式所产生的又一体”,有“误于正衬所产生的又一体”,有“因增减字所产生的又一体”,有“因摊破所产生的又一体”,又有“合乎本格而误置的又一体”和“并入幺篇而不自知所产生的又一体”。也就是说,谱律家于“曲理”未尽了了。若此,所制定的“格律”焉能一一教人遵循?
于此,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诸家对汤显祖不守“曲律”的非议:沈璟讥刺他韵协不谨严四声不谐调。臧懋循说他北曲“音韵少谐”。王骥德说他“诎于法”,包括“賸字累语”和“字句平仄”的讹误,以及字音字义的偶然错失。沈德符指他不遵循谱律制曲和混用韵部。张琦指他不讲求平仄律以致“入喉半拗”。黄图珌也批评他“调甚不工,令歌者低眉蹙目。”到了吴梅更认为《牡丹亭》在曲律上有出宫犯调、联套失序、句法错乱和衬字无度等毛病。
综观这些“非议”,无不就“人工音律”的立场出发,而诚如上文所云,曲谱所制定的格律,未必可完全遵守,而汤显祖重视“自然音律”,使之与“人工音律”巧妙谐调,若一味以“人工音律”来衡量,就难免有时格格不入了;更何况“谱律”越来越森严,执此以考究诸家,何人能逃避批评?王骥德《曲律》卷四〈杂论第三十九下〉:
(词隐)生平于声韵、宫调,言之甚毖,顾于己作,更韵、更调,每折而是,良多自恕,殆不可晓耳。
王骥德对沈璟颇为心仪,对他都有如此批评,何况其他!可见“词隐”讲了一辈子格律,不止因之“文采不彰”,而且也落得严于责人却“良多自恕”的批评。王氏《曲律》卷四又说到“词隐《南词韵选》,列上上、次上二等。所谓上上,亦第取平仄不讹,及遵用周韵者而已,原不曾较其词之工拙;又只是无中拣有,走马看锦,子细着鍼砭不得。”接着举友人吴兴关仲通“帙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赏以为好曲者,如‘窥青眼’、‘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’、‘因他消瘦’、‘楼阁重重东风晓’、‘人别后’诸曲”,加以仔细的“评头论足”,其中提到诸曲语句,有云:
词隐亦以为“不思量宝髻”五字当改作仄仄仄平平,“花堆锦砌”当改作去上去平,“怕今宵琴瑟”,琴字当改作仄声,故止列次上。
像这些“人所常唱而世皆赏以为好曲者”,谱律家如沈璟、王骥德者,执其“斤斤三尺之法”以衡量,而竟亦纰颣繁多,则曲坛并世无出其右的汤显祖,既享盛名,“树大招风”,焉能不受较诸他人为多的非议?
我们于此又再进一步回顾南戏初起时的情况。徐渭《南词叙录》云:
今南九宫不知出于何人,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,最为无稽可笑。……“永嘉杂剧”兴,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,本无宫调,亦罕节奏,徒取其畸(当作畴)农、市女顺口可歌而已,谚所谓“随心令”者,即其技欤?间有一二叶音律,终不可以例其余,乌有所谓九宫?必欲穷其宫调,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、二十一调,方合古意。是九宫者,亦乌足以尽之?多见其无知妄作也。
可见南曲戏文初起时只是杂缀时曲小调搬演,根本无宫调联套之事,而且“顺口可歌”即可,亦无所谓调律与韵书限韵。慢慢的,应当是从北曲杂剧取得师法吧!经过音乐家和谱律家的琢磨研究,才逐渐订出许多规矩来。所以如果拿出后世形成制定的森严“法律”,去挑剔前代作品的话,那么《琵琶记》只好是“韵杂宫乱”了。张师清徽(敬)《明清传奇导论》一书,于三编第一章〈明代传奇用韵的研究〉中,以毛晋(一五九九~一六五九)编《六十种曲》为范围,以《中原音韵》为标准,考察明人传奇用韵的情况,发现“十九韵部中,除了东钟、江阳、萧豪三部没有和其他韵部发生纠葛的表现之外,其余十六部……相互间的钩藤缠绕,不一而足,令人耳迷目乱。统计下来,共得三十八目,一千一百四十七条。……犯韵最多的是支思、齐微、鱼模,这一项有三百一十七条;真文、庚青一百四十三条次之;先天、寒山、桓欢一百三十八条又稍次之。”则明人于传奇之用韵,几乎无一人无毛病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因为旧传奇时代,作者制曲大抵“随口取协”;万历以后沈璟等谱律家,方才提倡以北曲晚期形成的韵书《中原音韵》作为押韵的依据,直到清代李渔尚且有相同主张。若以《中原音韵》为“斤斤三尺”加以衡量,则焉能不犯韵乃至出韵者?明乎此,那么《牡丹亭》在那“谱律”尚未建立绝对权威的时代,汤氏创作时保有南戏“遗习”也就很自然的了。而如果欲以沈璟所认定的谱律,乃至于往后因戏曲之演进更转趋森严的律法来“计较”《牡丹亭》,则其格格不入,也自是意料中事了。而如果拘泥谱律之声韵格式打成曲谱,再以《牡丹亭》之曲词以就此曲谱,则焉能不拗尽天下人嗓子?(本文限网站刊登)
──节录自《戏曲学(四)》/三民书局
责任编辑:李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