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续前文)
胡适:他是名副其实的茶博士
……
胡适到底喜欢什么茶呢?
他最爱的是家乡徽州的黄山毛峰与杭州的龙井。
一九一六年初,在美国的胡适写信给母亲,要求寄点家乡土特产黄柏茶到美国,以答谢韦莲司一家对他的照顾。这一年,胡适已经到美六年,完全适应了美式生活,也找到了自己的求学方向,生活也不再那么拘谨。
当年三月十五日,他再次致信母亲,说到蜜枣已分食完,茶存有许多,可以用一年之久。他所居住之地有小炉子,“有时想喝茶则用酒精灯烧水烹茶饮之”。有时有朋友来访,则与之分享。
但因为来喝茶的人太多,准备用一年的茶很快就被朋友们瓜分完。三个月后,六月十九日,胡适在给母亲的信里提到:“前寄之毛峰茶,儿饮而最喜之,至今饮他种茶,终不如此种之善。即常来往儿处之中国朋友,亦最喜此种茶,儿意烦吾母今年再寄三四斤来。”八月三十一日,胡适则叮嘱母亲:“毛峰茶不必多买,两三斤便够了。寄茶时,可用此次寄上的住址。”
胡适坚信茶可以解酒,可以消食,每每吃多了喝多了,就会泡一壶茶解之。
一九三九年,他在给妻子的信里写道:“(冬秀)我十二月四日到纽约,晚上演说完后,我觉得胸口作痛,回到旅馆,我吐了几口,都是夜晚吃的甜东西。我想是不消化,叫了一壶热茶来喝,就睡了。”
除了家乡徽州茶,胡适还比较喜欢杭州龙井。
在留学日记里,胡适多次言及用龙井茶款待朋友。回国后,一九二三年,胡适与一帮朋友去龙井寺,在亭子里喝茶、下棋、讲莫泊桑的故事。事后,他写了一首《龙井》的现代诗:
小小的一池泉水,
人道是有名的龙井。
我来这里两回游览,
看见多少荒凉的前代繁华遗影!
危楼一角,可望见半个西湖,
想当年是处有画阁飞檐,行宫严整。
到于今,一段段断碑铺路,
石上依稀还认得乾隆御印。
峥嵘的“一片云”上,
风吹雨打,蚀净了皇帝题诗,
只剩得“庚子”纪年堪认。
斜阳影里,游人踏遍了山后山前,
到处开着鲜红的龙爪花,
装点着那瓦砾成堆的荒径。
龙井茶因为乾隆的诗而天下闻名,到今天依旧是许多人喝茶之首选。
一九三八年,胡适再度赴美。当年年底,临近生日时,他意外生病,躺在病榻上给江冬秀写信,说收到茶叶六瓶。
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三日,在美国的胡适没有茶喝了!他给江冬秀写信:“这里没有茶叶吃了,请你代买龙井茶四十斤寄来。价钱请你代付,只要上等可吃的茶叶就好了,不要顶贵的。每斤装瓶,四十斤合装木箱。写DR.Hu Shih Chinese Embassy Washington,D.C.装箱后可托美国通运公司(American Express Co.)运来。”同时交代,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参事陈长乐托他代买龙井茶四十斤,价钱也请江冬秀代付,也装木箱,同样运来。他写了与自己之前同一个地址,只是收件人是陈长乐。
我与同事们讨论过这件事,同一个地址,只需说一个总数即可,何必分开购买、邮寄呢?他们的意见是,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,有人寄茶来,可能在价格及成品上会有差别。
胡博士特别交代不要买顶贵的龙井,是因为当时在上海,顶级的狮峰龙井每市斤银洋十二元,云海毛尖每市斤三元二角。而当时上海一个店员每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元银洋。
胡适在六月二十五日收到茶。同年九月二十八日,胡适回信告诉江冬秀:“陈长乐先生还你茶叶钱法币三百二十九元两角,寄上海中国银行汇票一张,可托基金会去取。他要我谢谢你。”按照当时的物价算,一九三九年,一百法币可以买到一头大牛。
……
拒绝“胡博士茶”,代言徽州茶
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八日,胡适给叔叔辈的胡近仁回了一封信。
特刊和手示都收到了。
博士茶一事,殊欠斟酌。你知道我是最不爱出风头的。此种举动,不知者必说我与闻其事,借此替自己登广告,此一不可也。仿单中说胡某人昔年服此 茶,“沉疴遂得痊愈”,这更是欺骗人的话,此又一不可也。
“博士茶”非不可称,但请勿用我的名字作广告或仿单。无论如何,这张必不可用。其中措词实甚俗气、小气,将来此纸必为人诟病,而我亦蒙其累。等到那时候我出来否认,更于裕新不利了。“博士”何尝是“人类最上流之名称?”不见“茶博士”,“酒博士”吗?至于说“凡崇拜胡博士欲树帜于文学界者,当自先饮博士茶为始”,此是最陋俗的话,千万不可发出去。嘲笑不通的人,往往说,“何不喝一斗墨水?”此与喝博士茶有何分别?
广告之学,近来大有进步。当细心研究大公司大书店之广告,自知近世商中不可借此等俗气方法取胜利。如“博士茶”之广告,乃可说文人学者多嗜 饮茶,可助文思,已够了。老实陈词,千万勿罪。
──(《胡适书信集》页491)
这只是胡适成名后的一桩“麻烦”,他老家绩溪县上庄村一度被改成“适之村”。
……
与周作人唱和,谁解相思情?
胡适虽嗜茶,但所作茶文很少,专门写茶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。 他与周作人的和诗姑且可当做“茶诗”来读。
一九三四年,周作人五十岁生日,感慨平生,作了两首〈五十自寿打油诗〉,他寄给胡适,署名“苦茶”
(一)
前世出家今在家,不将袍子换袈裟。
街头终日听谈鬼,窗下通年学画蛇。
老去无端玩骨董,闲来随分种胡麻。
旁人若问其中意,且到寒斋吃苦茶。
(二)
半是儒家半释家,光头更不着袈裟。
中年意趣窗前草,外道生涯洞里蛇。
徒羡低头咬大蒜,未妨拍桌拾芝麻。
谈狐说鬼寻常事,只欠工夫吃讲茶
胡适收到后,也作了两首打油诗回应:
(一)
先生在家像出家,虽然弗着沙袈裟。
能从骨董寻人味,不惯拳头打死蛇。
吃肉应防嚼朋友,打油莫待种芝麻。
想来爱惜绍兴酒,邀客高斋吃苦茶。
(二)
老夫不出家,也不着袈裟。
人间专打鬼,臂上爱蟠蛇。
不敢充油默,都缘怕肉麻。
能干大碗酒,不品小钟茶。
参与周作人唱和诗的名流还有蔡元培、钱玄同、林语堂等人,也收获了很多不知名的“马甲”的讽刺,胡适特别选录了署名“巴人”所撰的文字,此文充满了火药味,平淡的茶水引发话语海啸,这大约是周作人没有意料到的。
五月二十三日,胡适在给周作人的信里,谈到纪晓岚讲的那个冷笑话,也是今天流行网路的笑话。“从前有一个太监”,底下没有了。
“巴人”一共写了五文,讽刺周作人、林语堂、钱玄同及刘半农等人,请“打油诗鉴赏家”胡适看,并请胡适转给他们。这些诗歌百年后看起来依旧令人有点心惊肉跳啊,诗歌详细内容需另文详解,倒是“巴人”其中一文谈到的茶的专有名词很有意思。文中提到“玻璃茶”,指白开水,透明如玻璃。因为价格比茶低,只要一文钱,因此矫情地说比茶“卫生”,实际上却是经济层面的因素。
一九三八年,胡适给周作人写信,作诗一首。
臧晖先生昨夜作一梦,
梦见苦雨庵中喝茶的老僧。
忽然放下茶碗出门去,
飘萧一杖天南行。
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?
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。
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,
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!
臧晖是胡适青年时期的书房的名字,典出李白〈沐浴子〉:“沐芳莫弹冠,浴兰莫振衣。处世忌太洁,至人贵藏辉。沧浪有钓叟,吾与尔同归。”臧晖,掩盖锋芒也。“苦雨庵”是周作人对自己在北京八道湾家的称呼,“老僧”指周作人。让爱茶人放下心爱的茶碗,其实胡适是暗指希望周作人离开北京,跟随北大南迁昆明。
张中行说“智者识得重与轻”,胡适意很重,“我忝为北大旧人,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。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,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”。
一碗茶,到底滋味如何,只有喝的人才知道。
此时昆明夜凉如水,是时候泡一壶祁门红茶暖暖胃,再过三日,父母也会从安徽二姐处回云南,届时再听听他们这数月的徽州见闻。@(节录完)
──节录自《民国茶范 》/联经出版公司

责任编辑:李梅